那時他猶是少年,布衣青衫、輕襟素履行過春日遲遲。蔥蘢年歲,他見過縱浪大化,風雨八方,也歷過茗寒酒冷,月來霜天。少年意氣里,多是筆下春秋,萬卷詩情。
只是不甘埋沒于平庸,他守舊卷枯燈,呵手驅寒,枕書而眠。那個舞勺之年便肄業初中的少年,在離學十年后,撿起書卷,求學不厭,終有一天步入東師,又有一天赴洋遠學,這雙握筆的手細弱溫柔,筆下卻有千頃史懷、凌云滿襟。
四十年后,他站在講臺邊,青絲落雪,容止清越。昔日意氣少年已去,如今惟剩下落落雍容,如圭如璧的師者,傳道授業,著書立學,將百年風云信手拈來。
他還帶著往日的舊習,穿素色衣衫,與學生爭鳴論道,拒絕僅依靠電子信息的片段化知識獲取方式,多帶學生研習文獻,讀書百遍。書里沉香翰墨,字語珠璣,他要學生自己尋來。
學生多怨過他,怨他心細如發,又不容敷衍。他站在三尺高臺上時,眉眼冷肅,低聲訓導,不放過任何細微之誤。他并非恃才清高之人,唯有歷史,他為此書案半生,太過認真。教習本科文院的史學通論,雖非本職,他亦未曾松怠,反是因材施教,尋題書寫,與學生定下繁瑣題目。已到耳順之齡,心性多生平和,眉眼也添溫潤,可觸及歷史,還如當日熱血少年,半分差池不得。
雖招致埋怨,可他教過的學生大多像他,那些學生后來登上講臺,執起教鞭,也如他般循序不亂,深埋溫存。夫子之道,天地長在,不經意間傳承的東西,或許倥傯百年后也將綿延不絕。多年來,他與家人少有歡度,除去教學,便居處在辦公室中苦研學術,寫歷史時事,總結育人教學,他常說自己并非合格純粹的教師,可不知不覺中,四海門生已成桃蹊。
微信上,他憤慨最多的便是抄襲,無論什么課業,他都要在第一天反復申明,禁止抄襲。那些門下的研究生與博士生知他性情,無人敢犯,偶有本科的學生犯下此誤,無論如何哀求,他皆視而不見,這是他的原則,是自少年來的深惡痛絕。
他嚴肅認真,卻絕非冷峻孤清,偶爾席間與友人學生閑話,會忽然說些冷幽默,自說自笑,也不要人答。學生們不知他所講何喜,只是茫然作笑,甚至幾度冷場。人生至今,拈花成歡,對月生愁,他的喜怒悲歡,向來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,從無需強求他人解得。
四十年來,他鮮少做過學生眼里的慈師,那些學生評價他,半是學識淵博,半是太過認真,以致留下不近人情的誤名。可還是有很多喜歡他的學生,不辭辛勞,輾轉來聽他的課話。他從不說自己如何珍重學生,但攜酒喚友,三兩閑話,他總不經意間提及,自己的哪個學生出了新書,哪個學生又發了論文,言語溫柔,笑意隱隱。他是在那些學生身上,依稀尋找舊時的自己,尋找當初那個寂寞深巷里,筆下萬頃雷霆,胸中千丈豪情的少年。
六十之齡,他在狹小室內工作,房間沒有娛樂之物,僅有半壁書墻,他就在此待客接友。學生來尋他時,便從書堆里抬頭,安靜而笑,不厭其煩地回答無休止的提問,偶爾煙癮發作,會輕柔問道,不介意我抽支煙吧。
從七七年至今,四十載春秋流歲,英杰輩起,少年白頭。學生離去時,他起身作別,灰衣樸素,落落雍容。讀了萬卷史書,已不在意時光走馬,或是歲月長留,百年后,記得趙軼峰這個名字也好,不記得擾擾浮名也罷,不問生前身后,不念浮生幾輪,他早已和書柜里的半壁書墻一起,活在歷史雋永的舊年里。
他,就是歷史文化學院趙軼峰教授。